杜琪峰剧本与场景的艺术

作为一个银河映像死忠粉，《黑社会》系列自然不会少刷。

最开始看故事，后来也看场面调度，看演员，看主题。几个影迷聚餐，打开投影，播的又是《黑社会》——所谓迷影，大约如是。

其实我最喜欢的，是《黑社会》的剧本。

而其中，剧作开场的设计，更是我最钟情的部分。

《黑社会》开场的人物是师爷苏，在一个老式茶楼，有人在搓麻将，有孩童在追逐嬉闹，俨然是一幅家庭聚会的景象。但如此温馨的氛围之下，围坐品茶的几个区域的话事人，议论的却是黑帮选举龙头的话题。一开场就利用反差建构了整个世界出来，这个世界某种程度上带着现实主义的肌理，格调或气氛上与过往那些香港黑帮电影已然大相径庭。

私以为这场戏做首场开场，也有可能是在剪辑上做的决定，而未必是剧本初稿。皆因师爷苏这个人物并非核心人物，而在第一场戏出场显然有些不合常理。

但这些揣测先不详谈，再往后看。

《黑社会》的前五场戏皆是一一介绍人物出场。每个人物的性格一开始已经跃然纸面：嚣张的大D、沉稳的阿乐、地位卑微却狠辣的飞机、做事利索的东莞仔，第五场戏压轴出现的是古天乐饰演的Jimmy仔（预示了他是第二集的主角），而他的性格也最不一般，直接教训自己的老大，颠覆了一般黑社会上下阶层伦理的关系，突显了他的气场。

群戏其实不容易写，要写到每个人都性格鲜明，还要有机融入戏剧本身之中，对编剧无疑是一个挑战。银河映像向来喜欢写群戏，有不少优秀的群戏示范，而《黑社会》开头这段鳞次栉比的人物开场，自然也是一个绝佳的案例。

在这段开场戏中，除却剧作人物值得一提，其实场景也颇值得玩味。基本上这几场戏的场景都选择了传统味道浓厚的空间：

张兆辉喝茶的是传统酒楼，大D与飞机见面安排在了历史悠久的鲤鱼门港口，而Jimmy仔也是在一家传统港式茶餐厅之中。之所以会有这些设计，皆因《黑社会》第一集的母题本来就是讲「传统」与「历史」，包括众人的服装也都是特意复古设计，整个戏的时代背景是与「现代」抽离的，戏中当然也拍摄了一大段古老的黑社会入会仪式，用以佐证「历史」的母题。

《黑社会》系列用场景经营母题和视觉本身，由《黑社会》第一集所讲的「传统」与「历史」，到了第二集《以和为贵》，则演变成了讲述「传统」的死亡，这点也在美术与场景的设计之中反映了出来。

第一集中，邓伯与众叔父投票开会，大家一轮轮的「请茶」场景选在了一个潮州风味浓厚的古旧场所：墙上有数张老照片，老吊扇悠然转动；但到了第二集，叔父们已经不再在茶楼开会，众人聚会的场景选在了一家叫「德米」的现代餐厅之中，叔父们喝红酒打牌，早已不再慢悠悠的喝功夫茶。做了话事人的阿乐与五位干儿子吃饭，当然也是挑的高级酒楼，桌面上摆的照例也是一杯杯红酒，乃至阿乐与Jimmy仔谈判，亦是一个摩登歌舞厅之中。这种场景选择，与第一集中趋向于「古老」「传统」的设定已经截然不同。

《以和为贵》中当然还有一些寥寥可数的传统式场景，但不出意外的，所有代表传统的场景都指向一个主题——「死亡」。

最典型的当属那个棺材铺，东莞仔和阿乐挟持了Jimmy仔的生意合伙人，把他放到棺材内。郑浩南来救人，结果浴血而死，临死还嚷着「加钱！」——爱兄弟还是爱黄金？「传统」的帮派道德还存不存在？此时此刻已有了答案；邓伯被阿乐杀死，场所是邓伯所居住的传统旧宅，螺旋式的楼梯层叠而上，场景配合戏剧，制造了阴郁绝望的气氛；当最后Jimmy仔不得不接受龙头职位时，他把象征「传统」权利的龙头棍放入了搁置邓伯遗体的棺材中，「传统」「历史」就在这一刻在《以和为贵》中全部被埋葬、瓦解。

两部电影其实就是在讲从「历史」过渡到「当下」的变化，包括价值观，包括整个时代与社会局面。《以和为贵》显然和《黑社会》第一集从节奏，立意，主题，表现方式上都不同，《黑社会》第一集较容易被普通观众接受，因为节奏明快，群戏，传统场景的色彩鲜艳夺目；但去到《以和为贵》，主题却从「历史」变到了「何去何从」的现实——气氛阴郁，节奏缓慢，由群戏慢慢变成讲述Jimmy仔个人的命运。而电影场景的选择和应用则在两部戏中发挥了重大的作用，一方面参与了叙事，渲染了环境氛围和人物心绪，另一方面也点明了两部戏各自的主旨。

文章来源：《电影艺术》 网址: http://www.dyyszzs.cn/zonghexinwen/2021/0509/897.html